王忠勇
——百分之九十九
■也狐禅
作此文的前几天，我随便在街边找个老头理发，全程除了开头招呼和后面扫码支付说“好了哈”之外，我沉默是金。老头“修理”过的头数以万计，必须信任。到家，一摸后脑勺，竟然光溜溜的，老头给我剃了个在高大威猛的北方人中流行的“茶壶盖”！懊恼之际，眼前倒是出现王忠勇曾在网络上光着类似后脑勺晃悠、走笔如风的镜头。其时北京沙尘暴起，中国尊与“大裤衩”尽墨，窗外突进一团风，后脑勺一阵发凉，又猛然记起王忠勇曾问：你看我写的刘邦《大风歌》，有没有沙尘暴的感觉？
看来这期“抓”没蓄辫子、神似《阿凡达2》男主并留着疑似雅痞二八发型的王忠勇，是天意。然而这位来自陕州的秦人，虢国人，中原人，三门峡人，旷庐主人，又忠又勇有烟嗓加持的人，绝非善茬。
王忠勇早期以“二王”的优美、帖学用笔为主，现在是以“汉魏”的壮美、篆籀用笔为主。篆籀的基本原理无非是去除多余的点画形态和用笔小动作，以求圆劲绵韧、厚重质朴等。具体操作，简单说不外乎两种方法：一种是断笔法，即笔画之间多断开，如陆机（《平复帖》）、颜真卿（《祭侄文稿》）、于右任等；一种是连笔法，也都以模糊或弱化转折形态为要，笔毫多绞裹纠缠，如张旭（《古诗四帖》）、怀素（《自叙帖》）、林散之等。目前看，王忠勇似以断笔法居多。
王忠勇在用笔上的选择，也跟他的“字根”思路一致。十多年前，他无意中从汉魏竹木简牍的小楷里发现一种隶意隶势与自己平时小楷的写法暗合后，就认定这种比二王更古老的写法能有理据地解构二王，就写了一批这类小楷作为字根——即根据个人的审美理想所建立的、体现个人用笔结构面貌的“素颜”模型。他说这种“模型”像“打工仔”尝试开厂时的首件产品，此后一系列的新品种都据此生发出来——楷书如同人常态时的表情，行书相当于微笑或苦笑，草书相当于狂笑或痛哭⋯⋯但无论哪种表情，背后都还是那个人、那个“根”。顺着这个思路，他再尝试行书加篆隶意、草书加章草意等，之前的清逸之气替之以阔大之气，手势由原本的侧翻动作变为侧翻加篆隶的“涩推”，习惯性的纵向贯气加入篆隶章草的横向拓展——总之，是以腕肘拉拽、盘旋等动作为主。这也是在寻找属于他自己的一种手法——无论写大字小字，碑还是帖，豪放还是婉约等，都“仅此一招”。这种招数也和林散之以隶化草的办法如出一辙。至此，王忠勇几十年来为王羲之当“打工仔”的身份似乎终于“洗白”，并荣升“厂长”，乐此不疲地生产着一种“汉魏中原版”行书和草书。
现场看“王厂长”写字，写完正文后，我常好奇他将怎样落款。他的落款手法常常花样百出。这种本事自然跟他平时喜欢装修设计有关，而令人想不到的是，他居然还是一个喜欢逛街的男人，并常借此留意时尚潮流、建筑文化等。他闲聊时挂在嘴边的什么侘寂风、南加州风、地中海蓝、阿美咔叽等拉东扯西的话，也让人疑心跟他写字谋篇布局存在关联。假如看他在写一副对联，某字太小、留出大块空白，一定不用替他担心，那不管是他有意设置的陷阱，还是自然流露，等作品完成，整体的丰富程度一定会超过百分之九十九的人。
不过，一个工厂如果只生产一种东西，或只重生产技术，似乎不妙。很多时候，更重要的是生产“观念”。我是说，王忠勇以篆籀法为主，只是为了扩大表达范围，为了更好地抒发情感。他既要温润地表达“杏花春雨”，又要沧桑地表达家国情怀。他不要像书法家那样只会表现各种书体，而要像艺术家或者任何“家”那样表达情感、书写宇宙万象。他的写法形式一定要与文字内容结合，表达各种情感、意境，产生多样化的作品，所以，常见他的整体章法都是随着情感在起伏、递进，有时一件作品写到后面，常因情感“到位”而突然将字写大写“跳”，一任自然。作品不一样，一样的是背后有某种坚守的那个人。他认为作品面貌的辨识度高低也不能简单等同于风格，而要看背后那个人的风骨气量、胸襟怀抱、审美高度等，因为那才是笔墨外化的内动力。这种思路，显然也是和王羲之、颜真卿、苏轼等古人相契合的。
由此可以说，王忠勇的精神内核是真正“艺术”的，或者说是鲜活的、天地自然的，而不仅仅是书法的。他要的始终是有感而发，他的“沙尘暴”无非也是指他偶然、因情为书而营造出的厚重苍茫效果。一句话，他写字百分之九十九是为了抒情。
由于具备过人的技术储备和思想认识，王忠勇的字明显又和时下百分之九十九的人拉开了距离——往往在一个展览中，看了他的字，很多人的字不敢再看——因为写法往往完全不同了，需要反复做心理落差建设。
当然，无论王忠勇如何有识见有思想，他的字有种种好，我都能抓到他的“小辫子”。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身上存在着一对特殊的矛盾：他天生就灵巧的双手和忠厚的特质，他很活，也很厚，有时似乎太活，不得不以厚去“压”、去降伏他的“心魔”。他的“活”，同样体现在他精彩的谋篇布局和落款等上面，以致我经常为之赞叹的同时，又不时冒出这样的念头：如此巧妙和丰富的形式是否一定必要？是否影响他的“阔大之气”甚至“沙尘暴”效果？同时，强调某个方向、某种想法等，是否存在“着力即差”之虞？
王忠勇 草书八条屏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况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会桃李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群季俊秀，皆为惠连；吾人咏歌，独惭康乐。幽赏未已，高谈转清。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不有佳作，何伸雅怀？如诗不成，罚依金谷酒数。
王忠勇还常“自曝”他的行草“有点散”，其实，行草相对于草书来说，本身笔画多，而他在用笔上以篆籀为主的断笔多——那么多的笔画断开并减弱帖学用笔中的形态细节，“散”反而“正常”。以篆籀法为主写行草，难度比写草书大，原因也在于此。王忠勇认为碑帖不分家，但在具体的操作上如何取舍兼容，并不容易，这是每一位书家都回避不了而亟须解决的问题。
无论如何，整体看，王忠勇的字还处于相当“健康”的状态。他的取向没有纯“二王”那么“好看”，但在他相应的范围内已算不偏不倚。他又仿佛传说中“根正苗红”的人，让人信任他的“后劲”。鉴于他这种稳步推进的状态，我曾说他有“大师”相——据说书画界说某人是“大师”相当于骂人，但我确定我是在夸他，因为，他只是“像”。
和王忠勇联系，他常喜欢发来大作让我“找问题”，每当这时候，我都有一种在配眼镜看视力表的感觉——不是我要指手画脚，而是人家在检查我的视力。有天晚上，他发来四张大作，让我按水平分出一二三四，我说一二并列，三四并列。他说不行，不能模棱两可。我想，这是什么人，老喜欢给人压力——不，检查视力。我不得已使出毕生能耐，来回扫描之后，说一二四三。他说哎呦，你眼睛还是挺毒的，跟我的看法完全重合！他这么一夸，我又感觉有了劲头，甚至庆幸他的“检查”激发了我的“潜能”。王忠勇自号旷庐，生性旷达率真，有时我想，苏轼旷达的文风和王忠勇的字应该也达到百分之九十九的匹配度，假使他生在现代与王忠勇相识并能为之作文，一定也会释放出更大的能量，文学成就一定更大。
有诗为证：
虢国沙尘暴，
粤中秦晋风。
每开殊胜景，
情寄旷庐中。
欲知诸贤如何，且看下期分解。
